如果从1985年腾格尔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算起的话,那么他的第十周年是以三个第一为自己的庆典礼物的:做为作曲家他第一次写电影音乐;做为歌唱家他第一次在电影中饰演主角;做为中国人他是登上国际一类电影节音乐艺术奖台的第一人。
1995年8月,在加拿大第十九届蒙特得尔国际电影节上,世界各国的400多部影片在角逐。该节规定,每部影片只放三次,而腾格尔主演的《黑骏马》应观众要求竟放了四次。该节还规定,一部影片只许获一个奖,以便让更多的影片有机会问鼎,而《黑骏马》获得最佳导演奖后又破例被授予最佳音乐艺术奖!观众兴奋了,腾格尔和谢飞导演还有女主角娜仁花等主创人员都喜出望外。在此之前他们感觉这部电影能得奖,但是哪种奖还不清楚,没想到拿两个奖。腾格尔在这部艺术电影中既是主演、又是作曲又是主唱,简直是大丰收,可他却是第一次“触电”。
电影不那深沉而优美的旋律,时而马头琴时而管弦尔的交替出现,显示了腾格尔娴熟的音乐驾驭能力。而片中抒情的一曲《蒙古人》更是腾格尔的成名之作。这部电影的成功证明了谢飞的眼光并没有错:原本谢导只是想让腾格尔担任此片的作曲,但通过交往发现腾格尔的表达能力非常强,这部电影又是在蒙古国拍摄,导演干脆把原主角为兽医的角色改为音乐家,腾格尔自身的条件全有了。说到这里,腾格尔很谦虚:“这的确是个机会,很多人都在做电影梦”。而在朋友的聚会上他调侃说:“做为一个电影演员,我的歌唱得不太好…”然后补上一个他那独特的调皮的微笑。
茫茫的鄂尔多斯高原和滔滔的黄河畔孕育了多少代艺术家,巨大绿毯上珍珠般的羊群中回荡着悠扬的马头琴声。生于1960年的腾格尔从小听着姥姥的歌声长大,美妙的梦境使他喜欢睡觉,豪爽的蒙古风格使他在美酒中突发灵感。腾格尔,在蒙古语中是“天”的意思,这个名字真是大得无边了。而如今,腾格尔没有辜负这名字, 没有辜负能歌善舞的蒙古民族,他那独特的嗓子能使一首平常的歌顿生魅力,古老的民歌让他以摇滚风格演唱奇妙无比。而他自己作词作曲的歌更是充满了对家乡的热爱,对生态环境的忧虑,对亲人火样的感情,比如《父亲和我》,把一个男人的心灵和在生活中的处境表现得无以复加,听来催人泪下。歌词通过儿子对父亲的忆述把一场父子情深的画面展示给听众,富有感染力的演唱甚至打动了幼童。这首歌曾在中央电视台反复播放,在1991年第二届亚洲音乐节中获中国作品最高奖。被认为是近几十年里描写男人的佳品。又如他的成名作《蒙古人》,其实是他在上学期间(1984年)写成的,以一个民族的名字为一首歌命名,实属一件难事。如何用一个旋律几句歌词来表达一个具有如此内涵的民族特征呢?腾格尔做到了,蒙古人民也接受了,如今这个作品已被广泛传唱,甚至被编成了舞蹈,写进了电影中…。
在台湾出版的CD《黄就是黄》中有这样一首歌向我们阐述了这样一段历史:
太阳在南北回归线间徘徊
牧人在温带草原上游荡
我曾经听说过游牧人是
大陆的主人
多么迷人的景象!你仿佛看到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牧人的悠闲情调与美丽的风光融为一体,你忘记了时间和空间,也忘却了一切烦恼与忧伤。
太阳移来又移去
万物生长又消失
人间已过几百年我昔日的主人
你现在在哪里?
日出又日落,万物生复死,草木似一成不变,而人类却非如此。历史走过千百年,那草原的主人如今安在?万物生长是否茂盛?人类的繁衍与进化又是以什么为代价的?
骏马失去了主人
猎狗失去了骏马
苍狼大地一片黄沙
风里草原几度寂寞?!
想想看吧,由于人类的无限侵入,昔日的自然环境已被破坏,代之以一片黄沙,荒凉大地怎能不寂寞?当生态问题面及人类自身时,你能不为此感到担忧吧?这首歌的深层寓意更是不言自明。这就是腾格尔做为一个艺术家所感到的责任,这是他的良心在呼唤!
这支歌叫《苍狼大地》。用他自己那“金属般”的嗓子演唱起来,那悲壮凄凉感,令人荡气回肠,让人久久难忘。
环境造就了他宽广的胸怀,民族给予了他对大地的浓厚感情。他自己喜欢的还有《回家的晚上》、《父亲和我》。一曲《我的兴安岭》写于东北兴安岭大火之后,歌中哭诉“那一把火烧痛了我的心”强烈呼吁“还我一场绿色的梦、无边的树林、七彩的阳光”。当他1992年8月成为40年来赴台举办个人演唱会的第一人时,几万歌迷和台岛报刊惊呼“刮来了强劲的西北风”,台湾音乐界人士更认为“中国现代民歌可能由此发展”,“他那种质朴的美感,不用多加描述,那粗犷的嗓音无疑是这个包装过度的消费世界中的一道清流”。
他毕业至今,已出版《母亲》、《蓝色的故乡》、《黄就是黄》、《戈壁梦》、《黑骏马》、《八千里路云和月》等近十盘专辑。原则上他坚持自己作曲作词并自己演唱,但遇上好作品不也排除,如徐沛东的早期作品《我热恋的故乡》首唱成功,还有一些影视插曲。看到台上的腾格尔以他刀子般的嗓子表演摇滚时,被不少人认为他是个摇滚歌手——他的确具备这个条件,在北京或外地演出时,都被媒介认为是摇滚风。而你听到他的很多抒情娓婉的、让人听得如痴如醉又带有现代色彩的“新民歌”时,你会觉得他就是“新民歌”的先驱者。说来也许难以置信,一个人怎能有两副形象呢?尤其当这两种唱法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和要求时,万人齐和、震聋发聩的音乐轰炸与细腻感人悠扬轻松的悦人旋律如何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呢?腾格尔就是有这样一种双重表演才能。歌中的高亢让人振奋,叙述中又透着浪漫,深沉中更有几分苍凉。所以当今歌坛的甜俗味在他这里是找不到的。“男子汉应该粗糙点”。当然,艺术中的他并不“粗糙”。发展至今,他觉得压力很大,这来自于他自身的对艺术精益求精的严格要求。如今他也置备了录音设备和电脑,也是为了更好地把握现代工具,从而赋予古老民歌新的生命力。“并不是别人要求我而是自己不想凑合。”
“我喜欢民歌,事实上中国民歌是最好听的”。腾格尔的话不无道理。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各民族优美的歌曲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从云南的小河淌水到达斡尔的民谣,从新疆民歌到蒙古族长调他都演。他广泛吸收了民歌的优美旋律和朴素的歌词,加上他的理解配以电声乐器或民乐,听来格外亲切而又富时代感。《文代报》还曾发文赞赏“民歌怎么唱”。
腾格尔在内蒙古艺术学校学过三弦,在中国音乐学院学过指挥,在天津音乐学院学过作曲。这般基础使他在传统和现代音乐中游刃有余。童年在草原和成年后在都市的生活使他把握两种文明,博采其长。一些人认为他是摇滚派,他是能搞摇滚,但他对摇滚队伍中的一些颓废如衣衫不整行为粗俗甚至吸毒来追求所谓形式上的“潇洒”很看不惯,“这是糟踏”。而他自己则认同“新民歌”这个提法。当然叫什么派并不重,要贴上标签并不意味着艺术的等同。只要人们喜欢他的作品,他能用音乐给人带来美和愉悦,带来思考和回味,带来振奋和启迪,那就是成功的艺术,那便是艺术家的价值所在。
为了使自己的长处更好地发挥,使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更能充分地体现,腾格尔于1993年组建了自己的乐队——苍狼乐队。苍狼这个名称来源于《蒙古秘史》。传说中是蒙古民族的祖先之一,后来则泛指蒙古人。腾格尔自己讲他很崇拜狼:“其实狼是很高尚的动物,它们的群体意识很强”。
苍狼乐队顽强地发展着,除了一般配置外还有一支马头琴,乐队的成员经过严格挑选,被淘汰的成员中甚至还有两位外国乐手。我看过他们的排练,那严谨的态度与那些不修边幅并有恶习的潮流派有着本质的不同。在“狼头”腾格尔的带领下于1994年出版了一盘《腾格尔与苍狼乐队》。眼下,经过一冬的休整,腾格尔又开始排练了,他的目标是一年一张专辑。对于演出,虽说不是金口玉嗓,但他对艺术的要求使他不得不谨慎从事。看到歌坛上一些现象如一些歌手以平庸之作充斥电视广播,连篇累犊地搞低档MTV,腾格尔不无忧虑,似有一种被践踏的感觉。
“还是要玩自己的音乐”。这句平静的话其实并不轻松。他坚信自己的路是正确的。面对今天挑剔的听众,具有阳刚之气的腾格尔将如草原上的骐骥,昂首长鸣,无惧地踏着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从现在走向未来”。
由于我不懂音乐,只是个普通的欣赏者,因此对音乐所表述的语言无法全部准确的解读,不妨在此引用发表在《音乐生活报》上的一篇署名颜峻的文章:《黑骏马》的寓言。读者自有明鉴。
在我们的视野中,流行音乐已被划分成现成的几大阵营:流行、摇滚、另类、晚会歌曲、戏歌、伪民歌——它们或苟延残喘、或欣欣向荣地被我们争论着,它们之外声音,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素材”和奇观。尽管陈哲、候牧人、王勇、张广天、艾斯卡、黄金刚、唐朝、轮回等音乐人也在以“民族音乐现代化”的雄心或采风般的拿来主义去拆解着这些疆界,但是,现代流行音乐毕竟是城市的、工业化的,汉民族语境中的中心话语,它将为异域的声音赋予怎样的命运?
也只有异域的歌手才会真正关心这个问题。
我们且把电影《黑骏马》当作一个寓言来解读。腾格尔所饰演的白音宝力格在草原上长大,他爱着梅格竹马的少女索米雅,在城市学习音乐之后他回来准备结婚,却发现索米雅已怀上别人的孩子——白音宝力格离开了草原,12年后,这位背着昂贵的缺角箱琴的歌手回来探望昨日恋人,唱出了“养育我的这片土地,当我身体一样爱惜”的句子。在离去和归来之间,在热爱和痛苦之间,是两种道德观的矛盾,也是传统与文明必然的冲突,那个夹在中间长歌当哭、琴声呜咽的,正是今天的民族音乐,这个脚踩两只船的痛苦的家伙,感情并不能适应时代,美好也难以和文明接轨,既要拒绝猎奇,又想适者生存,这样的两难,是眼光最为开阔的城市音乐人也不能体会的。
巧的是,在这个时候,《黑骏马》出现了。张承志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也是一个满腔炽烈感情,却没有清晰答案的理想主义者,如今他有了坚定的方向,当然就把小说改编得像抒情的诗篇而不是怀疑主义的论文;谢飞看重的也是草原的淳朴和过去时代的执著精神;只有腾格尔,只有他真正找到了表达或者说倾诉的机会。我们知道,腾格尔最初是被一种不乏商业贩卖意味的“西北风”所选中并推上了京城的舞台,他只要将自己民族的财富的十分之一与城市人需要的流行性相融合,就可以被称为“了不起的草原歌手”,对蒙古人来说,这是一个多大的误会!其后,腾格尔出版了一张“献给内蒙古青年一代”的蒙语专辑《蓝色的故乡》,除了内蒙古青年一代,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张巅峰之作。当然,腾格尔唱的情歌也登上过台湾的Pop Top10,他的摇滚乐队也曾热闹过一阵子。直到有一天,《蓝色的故乡》被尹相杰之流极不光彩地冒名顶替、偷梁换柱地进行了商业翻唱,我们才发现,腾格尔受伤害的历史,也正是主流音乐对民族音乐消解、利用、支配、整合的历史。当腾格尔用别人的语言和别人的音乐语言表达的时候,他高亢壮烈的嗓音背后,传达的却是一个被同化者苍白的激情。
我无意过多地评论民族音乐与现代文明接轨的得失,所以,还是回来倾听《黑骏马》吧。在这部诗歌一般悲壮的电影中,腾格尔的音乐占了极大的比重,当他像安泰那样落回大地的时候,才真正具有了大地一样的力量——作为辽阔草原的代歌者,显然和做为个人的代歌者是不一样的。任何一个不麻木的人都不会只怀着猎奇的心情去听《黑骏马》,因为草原的音乐是和草原一样有着生命力的,它本身就包含着时间和生死的份量,尽管在《奶奶,我走了》、《离去》等作曲中出现了管弦乐队和电贝司叮叮咣咣的拉音,但它整体上依然是民歌,《黑骏马》和《钢嗄·哈拉》是世代流传的歌摇,《游牧》的喉音·双音演唱是纯正的草原之声,还有自由的长调,还有马头琴、法号和蒙古语言,它们充盈了画面,占据了心灵。在《蒙古人》中,腾格尔简化了蒙古民歌,用较为流行但并不流俗的旋律唱出了内心深处的声音:“这就是蒙古人,热爱故乡的人”,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对照他的成名作之一《苍狼大地》的歌词:“我曾听说过,游牧人是大陆的地主人…。骏马失去了主人…苍狼大地一片黄沙”,游牧人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了,腾格尔背靠着整座草原,做出了感情浓烈得令人颤抖的《黑骏马》,这其中有90%是传统财富的功劳,有10%是他自己,或者白音宝力格矛盾中激发的苦闷。必须承认,在这部电影逆潮流而歌的理想和道德和感情中,一种极具表现力的民族音乐为腾格尔提供了难得的倾诉心灵也打动人心的机会。
白音宝力格做为文化的象征,或者说腾格尔做为民族音乐的象征,在这部电影或者说电影配乐中的意味是深刻的,他倾诉着热爱,其背景却是巨大的痛苦——想必大家知道,各地电影公司都拒绝放映蒙语对白、汉文字幕的版本,那些假模假式、拿腔拿调的配音演员代表着大众,对真实进行了最后一次阉割。《黑骏马》丧失的不只是声音的完整性,它还会丧失得更多。
在近年出版的维吾尔语、藏语、蒙语歌曲和花儿等形式的盒带中,绝大多数是原汁原叶的民歌加上蹩脚的MIDI伴奏,他们在传统这边游刃有余而在现代这边捉襟见肘(想想腾格尔的所谓摇滚乐)。几十年来美声唱法对民歌的修饰、打磨、框定,以及电视台演播厅持润色和涂脂抹粉,以及伪民歌的断章取义,杀鸡取卵,都使民族音乐的宝藏隔绝于真正主流。而世界音乐(World Music )的态度又只是对待材料的为我所用,从草原和大地的立场来看,依然是矛盾,是对立。
《黑骏马》的音乐感动了我,但是,它能感动明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