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卑微的心都想努力活出人样——迟子建最新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出版
2001年8月下旬,迟子建和爱人下乡,在中俄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遇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衣衫破烂,家徒四壁,坐在一块木板上,望着他家菜园尽头苍茫的黑龙江水。他告诉迟子建,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战士,负伤时断了三根肋骨,丢了半叶肺,至今肺部还有两片弹片未取出来。他说“文革”时挨批,揍他的人说,别人打江山都成烈士了,你能活着回来,肯定是个逃兵!他说政府每月只给他一百多块的补助,连饭都不够吃。老人的儿媳埋怨老人这种状况无人关照。迟子建觉得很悲凉,一个打江山的人,是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的。迟子建给了老人一点钱,他坚决不收,说毛主席教导他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迟子建说,这只是让他买袋米的钱,他这才泪汪汪地收下。
从老人那儿回来后,迟子建的爱人联系这座村庄所属县域的领导朋友,请他们了解和关注一下老人的事情。不久后,他还跟迟子建说,事情有了进展。可是八个月后,他在归乡途中遭遇车祸,与迟子建永别!与爱人相关的人和事,在那个冰冷的春天,也就苍凉地定格了!几年前,迟子建听说某驻军部队的一名年轻战士,因陪首长的客人,在游玩时溺亡,最终却被宣传成一个救落水百姓的英雄。这个故事,唤醒了她对那位老人的记忆,也唤醒了她沉淀着的一些小说素材。
一个飞速变化着的时代,它所产生的故事,可以说是用卷扬机输送出来的,量大,新鲜,高频率,持之不休。迟子建在故乡积累的文学素材,与她见过的“逃兵”和耳闻的“英雄”传说融合,形成了她最新长篇小说《群山之巅》的主体风貌。迟子建说,《群山之巅》中每个故事都有回忆,比如火葬场的建立,比如处决死刑犯改为注射死亡法。在这部新作中,她讲述了在北方龙盏镇上,屠夫辛七杂、“小仙”安雪儿、执行死刑的法警安平、殡仪馆理容师李素贞,以及绣娘、金素袖等一个个身世不同、性情迥异的小人物,在群山之巅的滚滚红尘中浮沉,在诡异与未知的命运中寻找出路。在迟子建看来,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群山之巅》中的众多卑微的小人物,他们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却要努力活出人的样子。“每一个卑微的心都想努力活出人的样子”,这句话也概括了她努力的方向。
完成《群山之巅》,迟子建用了两年时间,其间两度因剧烈眩晕而中断。家人担心她的健康,曾不许她再写下去。迟子建说:“这两年身体不大好,写作《群山之巅》确实有呕心沥血的味道。我想这里的每一个文字,如果说它们是雪花,读者接到手里时立刻会化成一滴水,而你们感受到的这一滴水其实都是一个作者用她的生活经历、用她的艺术积累点点滴滴挤出来的,也是流淌出来的,这里的甘苦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阅读《群山之巅》,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聆听泉水叮咚的美妙体验:环环相扣的情节设置令人不忍释卷;将小人物圆融无碍地嵌入大背景,迟子建深厚的写作功力令人拍案叫绝。
写完小说,迟子建说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和山峦。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虚空和彻骨的悲凉!所以,写到结尾那句‘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我的心是颤抖的。”
出版《群山之巅》,距离迟子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已过去十年,距上一部大受好评的《白雪乌鸦》也已有四年多。虽然创作《群山之巅》,迟子建曾因身体问题两度中断,但我们依然耐心地期待她有新的作品问世,因为她说“有的作家会担心生活有用空的一天,我则没有。因为到了《群山之巅》,进入知天命之年,我可纳入笔下的生活,依然丰饶。虽说春色在我面貌上,正别我而去,给我留下越来越多的白发,和越来越深的皱纹,但文学的春色,一直与我水乳交融”。
评论家眼中的《群山之巅》
李敬泽:龙盏镇上的那些人离我们都不远
《群山之巅》有不少地方让我心酸,感觉绷不住了,要流泪。这部小说最后有一句话,大家也都会记得,它说“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在现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人们发明了无数技术手段,都是为了听到别人的声音,但其实我们也很可怜。我们天天慌里慌张地看和说,其实内心明明白白一件事,或者说我们内心不愿意承认一件事,就是听不到别人的呼唤,而且自己的呼唤发出去,其实也没人听见。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我们来读《群山之巅》,那里边每一个人的骨子里都是孤独和沉默的,都是心里有事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跟谁说。我愿意想象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龙盏镇,我也愿意想象这个龙盏镇上真的就有那些人,他们像孤魂野鬼一样在那儿游荡着、卑微地生活着,幸亏这个世界上还有像迟子建这样的作家,让这些人、这些沉默的生灵发出声音。
迟子建有一句话让我特别感动,那是这个小说的最低志向,也是最高志向。她说这些人都是卑微的,但是都在努力活出个人样。我们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我们都是卑微的但在努力活出人样的人。所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龙盏镇上的那些人虽然身处遥远的北国,但是离我们都不远。这个小说的名字也蛮好的,叫“群山之巅”。听上去特别高大上,但是我觉得是不是高大上也是相对而言,群山之巅是很高,但是群山之上还有天,还有太阳、月亮和星空。某种程度上讲,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人来说,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们根本的生存问题就在于都忘了我们上面还有天,忘了我们是顶着星星、太阳、月亮在生存。所以我特别喜欢群山之巅这样一个情境,把人放在山上、放在群山之巅,让他顶着天、踩着地,看他的行走,看他的路。
潘凯雄:迟子建长篇小说的变与不变
迟子建的长篇有一以贯之不变的东西,比如在她的几部长篇里面几乎都是一小一大搭配:小人物是不变的,大时代、大事件也是不变的。《伪满洲国》是写一个特殊的时代;《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一个民族的消失;《白雪乌鸦》写哈尔滨鼠疫;到了《群山之巅》,人物依然是这些小人物,但是我们从中读到一个巨大的时代、一个非常宽阔的时空。
迟子建几部长篇变化最大的,就是每一部的结构都有了非常明显的不同。就我个人阅读感受来说,迟子建这种变化非常成功。我们可以回忆一下,《伪满洲国》显然是一个编年史的结构方式,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处理好比安魂曲式的交响诗,在《白雪乌鸦》中是一个真实历史事件的文学重构,大部分的小人物都是虚构的,但是里面的官员和医生是历史上真实的人物。到了《群山之巅》,我觉得迟子建采用了一种环形的链式结构:故事从弑母开始,到最后归案结束,是一个完整的环形,这个环由17个一节一节的链条构成。在20万字的篇幅里边,要处理这么一个大的时代与时空、这么多的人物,这种新的结构方式用得非常巧。
孟繁华:温润、温暖流淌在她的小说里
迟子建出生在中国最北部,是中国最寒冷的地方,她所有的作品,无论短篇、中篇还是长篇,书写的都是她经历过的生活环境以及那里的风俗风尚,甚至包括某种民间的价值观。但是在北中国除了地域特色之外,还有和当下生活构成普遍关系的问题,那就是改革开放30年以后,我们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好,国力越来越强大,但是我们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比如道德水准不断下滑,已经成为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我要说,一个方面迟子建对当下的社会生活、风气风尚做了非常尖锐的批判。另外一方面,我觉是迟子建小说一以贯之的是她的温润、温暖。我讲的温润、温暖,不是她的修辞,不是她的遣词造句,而是流淌在整个小说里面的意味。我们的社会出了很多问题,我们可能会遇到很大的麻烦,但是迟子建对生活的态度不是绝望,不是拒绝,她要抒写的还是群山之巅——小人物要活出人样的这份心气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