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丽娜尔:我的舞蹈让你有信心,我就很满足
南方周末
2009-07-30

日子刚刚好起来,我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悲剧。这些捣乱的人,影响不了我们的民族团结,反而令我们更加珍惜不同民族的情谊——迪丽娜尔

2009年7月5日那天,中国舞蹈家协会副主席迪丽娜尔·阿布都拉在新疆艺术剧院,那里是第三届舞蹈大赛的现场,她是大赛的评委。从12点到晚上9点是第二场,休息后接着进行第三场比赛。10点多钟,突然没有电了,比赛没法进行。有人说外面出事了。剧场离赛马场不远,是暴乱最凶残的地点之一。

“我在里面什么都不知道,剧场是隔音的。当时全疆各地来的各族演员有七百多人,文化厅领导说大家不要乱,不要出剧院的门,里面很安全,请大家不要担心。我和所有人在一起,在剧场的椅子上呆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武警已经防守在大街上,汽车不通,我家到单位是三站路,我就走回去了。因为设置了路障,我绕了很大一圈,一路上看到的惨状让我挺害怕的。我在家里呆了两天,第三天来单位了。大女儿和丈夫在北京,一天打几次电话,对我非常担心。”迪丽娜尔说。

“我从小跟着邻居的汉族奶奶,我父母经常下基层演出,我跟着她的孩子在外面玩,跟她一起吃饭,我父母回来晚了,她抱着我,就在她怀里睡着了,父母回来了,再把我接回去。我从小跟汉族人像姐妹一样,完全成了一家人。目前这件事让人担心的是,怕造成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哪个民族没有坏人?哪个民族没有好人?互相仇恨,怎么生活?伤害的都是无缘无故的老百姓。”

迪丽娜尔·阿布都拉是全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她也获得过国际舞蹈大赛的世界和平奖。她在新疆被誉为 “舞神”、“天山雪莲”。2005年,迪丽娜尔创办了以她名字命名的基金会,目的是培养年轻一代的舞蹈演员。

迪丽娜尔说:“每次出国的时候,别人问我是什么民族的人,说我看起来不像中国人,我都回答就是中国人,因为很多人不了解新疆,不了解维族人,我如果说是维族人,得花很多口舌去解释,而他们又很难听得明白,所以我就说我是中国人。”

她的公公是全国人大原副委员长司马义·艾买提,她的母亲是舞蹈家,父亲是音乐家。

“你在笑,但我能感觉你的疼”

我是在一个艺术家庭长大的,父母都是新疆歌舞团的,父亲阿布都拉是乐队队长,母亲吾丽亚提是舞蹈演员。我会走路的时候就跟着妈妈在排舞厅,上班一起去,下班一起回来,回家以后,看到的还是训练。我对舞蹈非常爱好。但我妈妈说搞舞蹈太苦了,她赞成我搞音乐。但我特别喜欢舞蹈,我爸爸偷偷地支持我。

12岁时,我会穿着我妈妈的足尖鞋走,里面塞上棉花。歌舞团排练《红色娘子军》,我跟着练,戏里的每个角色我都能跳,洪常青、南霸天、连长等所有角色,我在旁边都学会了,别人是一个演员演一个角色,我是一个人能从头到尾把整出戏演下来。在家里吃完饭,音乐一放,我就跳。舞蹈是我的生命。

等到小学毕业后, 刚好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来招生,我知道后瞒着妈妈去考试,每门考试都通过了,最后要看户口,没法再瞒妈妈了。我每天晚上在被窝里哭,怕不能当舞蹈演员,哪怕上一次舞台就死去也愿意。妈妈拗不过我,只好说那就去考吧。妈妈把她的练功衣这里剪一下,那里缝一下,改小了给我,考完后,我被录取了。

当时我高兴坏了,梦想就要实现了,我进入了中央民族学院舞蹈系。我们班有十几个民族的同学,我刚去的时候,汉语也不怎么样,藏语也不会。后来我们互相学习语言,我学习了藏语,他们学习了维语。

在我自己喜欢的专业上,我是顶尖的学生。我的老师非常严格,早晨上课前,在大操场跑不够30圈,不让进教室;一天要踢腿踢几百下,还有小跳,中跳,本来踩也踩不动了,一看老师来了,马上忘记疼痛继续练。穿芭蕾舞鞋练得每个脚趾头的肉都翻开了,和袜子连在一起,脱不下来,蘸点水,一点一点拉开,脓血连鞋子都粘在一起,脚都麻木了,有点不耐烦,连肉一起撕下来了。我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四十多岁了,仍然在跳舞,我感谢那时候打下的功底。

我的膝,右小腿,半个腰板都受过伤。现在我下楼时,两个膝盖要侧着走,不能直着走,但只要我上了舞台就看不出来。1982年在一次彩排时,我跳得很高,前排有一个观众走过来,我害怕伤到他,就在空中来了一个调整,结果失去重心,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好几节腰椎和骶骨骨折,我整整躺了半年不能下地,现在我的腰还是裹着中药,经常会疼。

1997年,我参加在日本举行的国际艺术节,我和杨丽萍、德德玛一起去。就在比赛前一个星期,有一天我下车时,把脚崴了,整个脚翻过来了。我到医院把脚复位后,脚肿得很大,杨丽萍帮着我穿衣服,我用绷带把脚缠得紧紧的。我表演的是独舞《欢乐》和《带羽毛的姑娘》。跳舞的时候很疼,但我还得笑着。我的表演获得了“最高表演奖”。表演结束,德德玛对我说,你在笑,但我能感觉你的疼痛。

2004年在韩国参加第一届世界奥林匹克WCO舞蹈艺术比赛 (由世界文化开放组织WCO举办的 “世界文化公展赛”),有五十多个国家的艺术团参加。我表演的独舞《达坂城的姑娘》获得“世界和平奖”,这个最高奖只有5个艺术家获得。我在练功时,练得两个膝盖不能伸直,家人不让我参加,但我没有告诉家里人。我是带队的,同去的还有舞蹈协会的秘书长,她每天给我按摩。我压力特别大,我不担心我的水平,只担心我的膝盖万一出问题怎么办。我每天都练,膝盖肿得像馍馍一样。赛场上我每做一个技巧,下面都是掌声,我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膝盖,表演中响起十几次掌声。国际评委会主席简直不相信,我是膝盖肿着跳完了舞蹈。评委会主席是不能接见参赛演员的,他半夜给我打电话,安排我进剧场时,他假装和我无意迎面碰上。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剧场时,带了我的CD和新疆的小乐器,见到评委会主席时,他说他很感动,说我的舞蹈是他看到的最感人、水平最高、最精彩的。他说他知道我有伤,说我是个好演员。我把小礼物送给他,感谢他给中国人这样的评价,我是代表中国来比赛的。

“我跳东北秧歌就像一个东北姑娘”

我上大学学舞蹈的时候,跳什么舞像什么舞,学习了汉族东北秧歌,我跳的时候就像一个东北姑娘;跳蒙古族舞蹈时,我又像一个蒙古族姑娘;跳傣族的舞蹈,也变成一个傣族姑娘。最基本的是掌握各自不同的民族特色、舞蹈韵味。舞蹈和生活是离不开的,每个民族的舞蹈都来源于自己的生活。民族的性格是什么样的,我都研究。令我的老师特别高兴的,是我跳什么像什么。傣族姑娘裙子窄窄,走路秀气,蒙古人在草原上,很大气。我每次到内地演出和到国外参加活动,我都对自己提出一个任务,一定要学一个民族民间舞蹈回来,要把这个地区、国家舞蹈最典型的原本的东西学回来。所以我交了很多国内外的艺术家朋友。维吾尔族现代舞蹈很欢快,民间舞蹈很庄重。不能直接把别的民族的舞蹈照搬过来,拼凑在一起,那不是创新。国外有踢踏舞,维族舞蹈中有穿靴子的,但节奏、步伐都不一样。把美的东西、高技术的东西融到维族舞蹈里面,改变这么一点点,就显得精彩些、热烈些。

《达坂城的姑娘》一个舞蹈,光音乐就花费了三万八,我在北京请的作曲家,整个舞蹈编配做下来用了6万元。现在参加舞蹈大赛都是自费的,如果获奖了,回来报销费用,没有获奖,费用自己承担。我想做一定做成功,我爱人支持我,当时就给我转了5万元,谁叫你娶我这个舞蹈演员呢。钱花不够,节目的质量出不来。做一个节目花那么钱,不管行不行,都赌一把,输了我也不遗憾。《达坂城的姑娘》有好几个版,王洛宾版、民间版,我请李苍青老师作曲,新疆有些观众不接受,说是二转子,不地道,但最后评委觉得音乐太棒了。

我公公也支持我,我下决心做,他也感动,在北京做这个光盘的时候,我要到民族舞蹈团去排练,公公让我坐他的车,我坚持走路。我需要借走路来恢复体力,走了一个月,每天走50分钟,腿上绑着沙袋,快步走。我那时候生完孩子,体重到60公斤,走了一个月基本上恢复到生孩子前的48公斤,我现在也保持这个体重。我几乎没有过星期天,每次好朋友邀请我去玩的时候,我首先练完功,出身汗,然后冲个澡,再出门。要是哪天犹豫一下,没有练功就出去参加活动,我就像犯人一样,觉得今天犯了个大错误,玩也玩不好。

“事业成功,孩子学坏,我就不是好女人”

我一生都是为这个事业,但除了事业,我还是妻子,还要照顾丈夫和孩子,孩子是我生的,家是我的,作为全面的女人,必须要有这个责任,让丈夫有个好妻子,让孩子有个好妈妈。否则,光是事业成功了,孩子学坏了,变成了没有用的人,我就不是个好女人。我每天都打好几个电话,叮嘱孩子上学不要迟到,丈夫出去聚会,回来再晚我也做好饭等他。我的尽责换来家人的爱护。维族男人都爱面子,每次别人说,尼加提,你的妻子怎么怎么,他都说我要支持她,我心甘情愿帮助她。我每次练功回家,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帮我捶腰,一个给我按摩脚,问我,妈妈你累不累?

我严格教育我的孩子艰苦朴素,我上实验中学的女儿参加舞蹈、主持、演讲在新疆赛区的比赛,她拿了两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她对二等奖不服气,说,明明是我最好,为什么不把一等奖给我。我说,也不能把所有的都让你占全了,你也得让一让。决赛的时候,她不让我去看,怕人家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照顾她。大女儿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她是风采大赛的冠军。我对她们要求严格,说你们的家庭条件这么好,但也有很多孩子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们都很节约,没有乱花钱的习惯。她们买衣服,我带她们到商场去,她们都看不上,最后她们说,我们只看上了地下街30块钱的裤子。

我认为孩子最喜欢什么就干什么,我是过来人,我就是喜欢舞蹈、唱歌,我从四岁学手风琴,6岁学都塔尔。我总是有主见,我想干什么,就想尽一切办法去实现。舞蹈艺术是我的一切。

不管到哪里去,人们围过来,我心里最高兴的是大家围着我,那么崇拜的心情,我去南北疆,老百姓拿来杏子让我吃,为什么对我这样?因为我的舞蹈作品让他们受到感染,有一个病人说,我看到你,我的病就好了。其实我哪能治病,只不过是给大家提供精神食粮,人民的艺术家,人民喜欢。其他我给不了,让你高兴,有信心,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样我的压力就更大了,我浑身都是伤,走不动了怎么办,我要继续工作,一直到我跳不动了为止。

我丈夫的家庭也是朴实的,对待老百姓是非常平等的,公公婆婆非常朴实,无论在什么场合,一点架子都没有,公公只要发现或感觉有人想过来握手,他就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刚开始结婚的时候,我妈妈不愿意,特别担心,相处以后,两家像一家人一样,特别亲,公公是国家领导人,那么朴实,我爸爸妈妈就心里踏实了。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丈夫比我还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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