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本命年再议《本命年》
中国艺术报
2014-05-26
张悦

“现实往往冷酷,相比之下,艺术总是温柔。坐在电影院里欣赏悲剧,有时候比欣赏喜剧更加温情脉脉。 《本命年》不是挠观众胳肢窝的东西,也不是挤观众眼泪的东西。然而,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够体味一种善意绵绵的优雅的忧郁吗?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够咀嚼一种极有分寸的斯文而恬然的哀伤吗?我不相信!否则,我不仅为谢飞难过,也将为自己临风一泣。 ”作家刘恒曾于1990年他的本命年——马年写下这样一篇讲电影《本命年》的文章。谢飞也是一匹马,1942年那群里的,是大刘恒一轮的老马。1990年的那个马年,谢飞携《本命年》赴第40届柏林电影节参赛,喜气洋洋地捧得银熊奖。 《本命年》改编自刘恒的小说《黑的雪》 ,而那时刘恒的年纪,恰恰与“第五代”相当,作为“第四代”代表人物之一的谢飞与他差了一代人。

2014年又一个马年,再过本命年的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授谢飞作为第八届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团主席,日前与青年电影爱好者们再次分享了他拍摄于25年前的这部“心水之作” 。时光荏苒,与其之前导演的《湘女潇潇》以及之后的《香魂女》 《黑骏马》 《益西卓玛》等比起来, 《本命年》似乎是谢飞个体创作中的一次“意外” 。

极具“第五代”风格的“第四代”作品

在“第五代”极具视听造型表现力的冲击下,曾发出该给“第四代”唱安魂曲的说法,谢飞却始终处变不惊,从未产生惶惶然的心理。他认为,“各代有各代的优势和弱点,每一代都应该清醒地认识自身,在充分发挥自己优势的基础上,虚心学习他人所长,弥补自己的不足。 ”在谢飞看来,“第五代”不像“第四代”是在“文革”前受完常规教育,所以对社会、艺术的认识没有那么多框框,很快能够突破谬误。“第五代”对生活的认识比较冷酷,也准确,不像“第四代”带有过多的温情。因此,谢飞特别重视自我更新,他说自己绝不保守。而《本命年》便是一部极具“第五代”风格的“第四代”作品,其电影力量也格外有劲。

“我本来想把泉子写成是由于文化程度低造成的悲剧,刘恒对我说, ‘谢老师,这也未必吧’ 。 ”谢飞发现刘恒身上有两个东西很深,一个是宿命意识,一个是弗洛伊德有关情欲的东西,而且是从人的本性角度出发探索人的心理,从生存、死亡、性的角度出发剖析人物,而谢飞以前比较关注的是社会以及社会与人生的关系和命运。

在与刘恒研究剧本的过程中,谢飞发现他观察人生、刻画人物有十分独特的角度。比如,谢飞本打算在影片里着重表现“文革”失学以及随后的社会生活商品化造成了泉子失却人生目标的一生;而刘恒则认为,决定人的命运的除了社会因素外,性格因素也很重要——人往往不能把握自己,这个悲剧才更加普遍而深刻。谢飞说刘恒的思想对自己确定影片的视角是一个启发:“泉子的死并不完全是社会不容他,而且他自身的性格特点,使他没有勇气去表达,没有勇气去拒绝,去获得有价值的人生。他跳不出灵魂的痛苦。所以影片里加重了这方面的描写。 ”

姜文建议将片名改为《本命年》

《本命年》是独角戏,每一场都有泉子,表演任务很重,要是表演弱了,片子就得砸。所以选准一个好演员,对角色的成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姜文很喜欢这个角色,拿到剧本的半年时间都非常用心地钻研,我从他身上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姜文跟我说:他拍任何一部片子之前都要先研究影片的导演,研究透导演才便于演员发挥。我觉得这路子很对。 ”谢飞对姜文的评价很高,他也鼓励大伙儿为影片献计献策,凡是有光彩又符合影片构思的点子,他都愉快地予以采纳。谢飞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私下交谈,都坦诚地说起他的年轻的合作者们对影片的贡献。“姜文个性很强,当时他老跟我说《红高粱》 ,说得了奖张艺谋一句也不提他们,颠轿那段当时拍的时候折腾了半天但表现不理想,张艺谋都灰心了,是他们几个演员边跳边唱还编歌什么的创造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个演员个性太强,所以那时我一天到晚夸奖他。 ”谢飞笑着说。

“姜文因为之前演了《芙蓉镇》 《春桃》 《红高粱》等影片,当时已经小有名气了,但我并不太清楚他的实际年龄,而且泉子这个角色在刘恒的剧本里是一个很不起眼长相的人,也没有这么壮的身材和这么强大的气场,我当时一心想的是找刘威来演,后来有人给我推荐姜文,我觉得姜文的年龄比剧中泉子的年龄要大,后来知道其实他们年龄相当,只是姜文出道比较早而已。 ”谢飞说。拍摄时,姜文有次问谢飞: “导演,你看我像24岁的吗? ”谢飞说:“还凑合吧,你傻笑起来的时候还比较天真。 ”姜文说: “那咱这片就叫《本命年》吧! ”这个建议触动了谢飞,他觉得很有宿命感,后来就加了罗大妈跟泉子说戴红腰带的几场戏。

《本命年》后本想拍姊妹篇《白涡》

《本命年》是一部写心理的影片,但谢飞又采用了客观表现的手法,不用当时惯用的内心独白,配乐都很少,使得故事在流动中,经常能够留出一些篇幅让观众看到人物的内心,让观众通过演员体会出更丰富的意味。比如泉子两次在家黑着灯静静地抽烟,就是通过朴实可视的日常生活场景,丰富人物的内心世界。

“这部影片与小说一个比较大的区别就是我砍掉了很多泉子的梦境,以及他的想象和回忆。泉子在小说中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有一个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火车道上走,看到了飘飘欲仙的小歌星,他就追啊追,然后忽然小歌星就消失了,听见婴儿哭,他就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开始的一稿里我们认为这些场景很有诱惑力,但后来发现如果与我想强调的写实这条线融洽不好的话,观众就会很排斥,认为不知所云,所以后来我们就老老实实地讲泉子这个年轻人从出狱到死的一年间的心理历程。他很想做一个正常的人,想做一个好人,但没做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给你无限的空间去想象。 ”谢飞这样说。

中国电影最好的传统就是现实主义,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写大时代和小人物,真实的时代背景和虚构的小人物命运。 “而刘恒他们这批80年代的,当时文艺理论说他们是‘写实现实主义’ ,区别于‘文革’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所谓写实现实主义,他们特别强调表象的真实,就是具体的长相啊、穿戴啊、街面啊,所以当时刘恒跟我说你看小说里人物住在哪了,出门拐了几道弯,到了东大桥哪个牌楼,然后里面有一座宿舍楼,有一个特别大的门洞风特别大,这有点像老舍先生写《四世同堂》 ,哪个胡同出去拐几步又到哪个胡同,但其实他写的那户人家是虚构的,他非常强调表象真实。 ”

“小说《黑的血》的原名叫《红涡》 ,意思是这种文化不高的人就生活在血的漩涡里;刘恒还有一部讲知识分子婚外恋的小说叫《白涡》 ,刘恒还免费帮我改好了本子,当时拍完《本命年》就想接着拍这个了,可是因为涉及婚外恋,哪哪儿都不批,到处碰壁,后来只能作罢。 ”谢飞后来接着拍了让他夺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电影《香魂女》 。

“第四代”还欠有分量的“文革”影片

因为是高干子弟,谢飞拍《本命年》的时候有人就怀疑说:“谢飞你怎么去拍个北京痞子? ”谢飞说他当时还真没有什么这方面的顾虑。记得当时在中国电影资料馆放这部片,田壮壮看完后找到他激动地拉着手说:“真棒!谢老师完全把我镇住了! ”贾樟柯看过后也跟谢飞说,他很喜欢这部片。

“ 《本命年》之后,我就去拍《黑骏马》 《益西卓玛》等少数民族题材的影片了。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好像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准拍‘文革’ ,其实我准备过几个本子,包括自己的经历,还有一个题材是关于马思聪的,后来这些都不能拍,我就选择拍少数民族题材,想想还是拍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吧。我经常说,其实我们‘第四代’作为‘文革’亲历者,是欠债的,欠几部很有分量的反映‘文革’的影片。我们不像姜文那时还是个孩子,在那儿‘阳光灿烂’ ,我们是直接参与者,然而至今拿不出什么作品。我们也拍了像《小巷名流》 《青春祭》这样的小片子,但还拿不出像《活着》《霸王别姬》这样有分量的作品。 ”谢飞说,“所以我一直说,时代会限制个人的创作,当然也跟个人有关,大家慢慢地老了,惰性也多了,勇气也少了。一个是被束缚,一个是自我束缚,要拍非常下工夫的严肃的影片,就一定要冷静下来,不要为了钱,要研究东西,想出好的艺术构思,像‘第五代’这拨有的都成‘贵族’了,凡人不理了,那不成;你选的题材跟‘地气’没关系,这也不成。这个时代毁艺术家,艺术家自己也毁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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