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存在很多你没法用抽象概念去涵盖的东西。
那是所有的经验:眼睛必须看,耳朵必须听,身体必须接触,这些感觉都是说不完的。
即使是一个人的平常一天,也是无限。
与何训田的上次见面,其实是因为三月号选题“最好的时代”。他背着包,炸着头发急匆匆走到我面前坐下,却说,今天不是来接受采访的,只想随便聊聊天。
并不惊讶他这样行事。他曾对我说,任何节日与他的心理活动完全没有关系,他要在哪天高兴哪天悲伤,不是别人规定的。就像一棵白菜,什么时候生长出来与菠菜没有关系。慢慢长。而今天从工作室出来聊天,就是他给自己的节日了。
果然,当我试图把话题往“最好的时代”上引,他的眼神飘向窗外,给了我一个似乎不太切题的答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盼望能回到那个梦中,不要醒来。那是他总想再进入,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一个月后,我来到他小小的工作室里。他拉上窗帘,关掉空调及一切有可能产生声音的电器,把凳子拉到屋子中央让我坐下,在按下播放键以前,转身对我说:
“就好像你中午做了一个梦。”
梦
我从小就做梦,在我有意识的时候,就一直做梦,而每次做梦时我都知道自己在做梦。我对“梦想成真”四个字有质疑,不是所有的梦都想成真,实情是几乎所有的梦都不想成真,因为我的梦大部分都不是美梦,而是稀奇古怪的。正如“美如画”的说法之荒唐,把画等同于美,而现实中的画几乎是以丑为主体的。
在梦中我有个无人传授与生俱来的咒语,这个咒语让梦里所有的坏人都对我没办法。只要我想离开任何梦境就念这个咒语,能马上醒来。这个咒语百分之百的灵,时至今日仅有一次失误:小学时在梦中梦到一把小提琴,我紧抱着它就开始念这个咒语,想凭咒语把小提琴带出来,当时感觉有两股力量在抗争,一个向梦中拉,一个向梦外扯,僵持了很久,直到我累了,手一松,小提琴迅速滑走的同时我也立刻醒了。
尽管常常做梦,却从来没有梦到过音乐。直到2008年,到现在那也是唯一一次。我梦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甚至有一个地名:一。那是一个山谷,整个山坳非常漂亮,遍地是彩色的花,金黄的、草绿的、红的……由于天上的云有流动,景象每分钟都在变幻。从山上山下传来歌声,轮回交替,整个空间完全被音乐弥漫。梦里看不清楚面孔,感觉是亦仙亦人。
我听音乐很挑剔,但这个歌声太特殊,太诱惑人了,至真至纯,将人融化入一个整体之中。我尽量让自己长时间的保持在这个梦里,后来慢慢苏醒,但很久也没有回过神来。我把音乐记录了下来,诚实地说,记录下来的声音只是大体印象,完全还原是不可能的。
直到现在,我甚至认为,我是到了一个真实的空间,这是我在另外一个空间的音乐感应。这段音乐太干净太纯粹,起初想叫它“圣歌”,但不想和已有的宗教产生关系,后来定为“上歌”。加上梦里的地名:一,就是“一上歌”的由来。
这个作品是“记录”呢,还是“作曲”,曾经很困惑。后来想,说“记录”人家会觉得故弄玄虚,还是老老实实写“作曲”吧。
频率
人类可以听到的声音范围大致在20赫兹到两万赫兹之间。而在这个范围之外还有很多声音,只是人类听不到。它在你的听觉之外,但你的皮肤上能有细微的感受。一些大物体运行,比如星球的转动,会产生低于20赫兹的超低频声音,你虽然听不到,但也许会觉得心慌。
这些超出人类听力范围的声音,是可以被仪器测出来的。拥有这些频率在内的音乐,若你耳朵够好,能听出些不同。就像在乌云边缘上闪烁的逆光,哪怕是很薄很薄,肉眼都看不到,但你会感觉到它有不一样的东西。
地球上每时每刻都充满无数的噪音,两万赫兹以上的,20赫兹以下的,只是人类的耳朵刚好把它们屏蔽了,觉得周围很安静,其实很多动物植物已经被吵死了。当然,周围还有很多东西在行走,只是我们受波长所限而看不见。
宇宙很奇妙,不要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想问题,总觉得我能看见的每个人都该看见,我能听见的每个人都该听见的,其实完全不一定。《一上歌》有超出人耳听力范围之外的声音,那是为刹那融入宇宙整体的所有物种而作,不光是人类。
数字
梦里那日,我感觉是8月32日。有的物种没有这一天。
832是《一上歌》的神秘数:吟唱者共32人,三牛铃一羔羊五苍蝇三野蜂群二鸟七雷一阵雨一阵风三铃群三罄群三钟群共32项,与声音相伴有832行诗等等。这个数与表象的数字相关,与内部结构相关。
《一上歌》没有乐队,“乐队”编制我使用了composition,你可以翻译成“成分”,也可以翻译成“作曲”。
《一上歌》超出人类现有的作曲理念和感受经验,引发好像我们前世去过一的感应,这歌早已在那儿传唱了千年万年了。触景生情,隐约唤醒了前世在一的潜意识,回到了时间和空间的整体。
语言
《一上歌》有832行诗,作为人声吟唱的内容。我尽量去靠近梦里的样子,发了些什么音。说是歌词,其实是些语音,非人类语义的语音,与音乐一体的语音。
国人听音乐,大部分听的是文字。为什么听得懂歌曲,因为听懂了歌词。为什么听不懂交响乐,因为交响乐没有歌词。其实文字与音乐本来是平行的,不需要互相解释。就像欣赏一场雷雨,雷雨没有歌词,但是能让你感觉到很多东西。就像一阵香气,没有歌词伴随,你也能理解。对于香、雨、音乐的体验,都是独立完整的。
中国古人听“琴”、“箫”听得如梦如幻,无需文字解释。印度古人和今人听“塔布拉”、“西塔”听得如痴如醉,也无需歌词作伴。眼下国人听乐者越来越依赖文字、依赖故事,听纯音乐的功能基本衰退。交响乐的听众老是在问贝多芬在音乐中把门敲了没有?戏曲的听众老是在跟踪状元把前妻抛了没有?
古代只有三种艺术,诗歌,绘画,音乐。音乐是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原因就在于它抽象,却可以展现思维本质。
小时候我经常在教堂里拉小提琴,那时候的月光特别明亮,也很特殊。不想拉琴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看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的状态,看月光色调的细微变化。也是小时候,看完电影回家去,我觉得那条路一半是黑一半是光,我从正中往前走,感觉像是走向一个没有边的世界,直到站在家门口才猛然回神。从小我对光线和色彩特别敏感,这些感受都能转化成为我的音乐语言。
清空
这个梦是2008年做的,音乐也完成于那一年。一直压着没有发表,是希望为它寻找一个拥有纯净自然风光的地方,在那里做一个特殊的建筑物,里面免费放这个作品,让人们进去听。让你在这三十多分钟内清空一下大脑。让人回到自然状态,去接通与大宇宙的气场。
现实生活中,交电费买菜,上班下班,回家打开电视机,演的全是整人害人的故事。慢慢地,你可能会觉得你的生活完全就是这些。你被迫认为世界就是如此,被迫接受整人与被整的游戏规则。甘地坚持非暴力的信念,那么平和的人,最后也被人枪杀了。
人类所谓的“理性”,其实是某一经验的侧面,不代表所有。世界上存在很多你没法用抽象概念去涵盖的东西。那是所有的经验:眼睛必须看,耳朵必须听,身体必须接触,这些感觉都是说不完的。即使是一个人的平常一天,也是无限的。我们现在用已有的理性来归纳生活,认为常规框架下的这些就是全部,其实是错过了特别有意思的、每个人独有的东西。一支曲子一朵花或任何一个画面,只要每个人放任的触觉,就会获得新的感受。
我极少开讲座,有一次我的一个学术讲座在音乐厅举行,有一千多人来听,外面过道也站了许多人。我讲座的开场白是:“18岁以上的人不宜听。”18岁,思维定型了,只能照一种思维方式思考问题。从幼儿园开始到大学,出生后就被限定在一个狭隘的界定里,每个人的知识结构一模一样,像一个人。世界很大,但总是把局部作为全部,导致了自己的悲伤、怨气。每个人都在挣扎抗争之中。
你每天一定要清空一次,完全抹平,重新来,从最干净的状态开始。找回天真找回幼稚,去掉世故去掉老谋深算。将无数的触觉伸向各个方面,寻找自己的本原。
唯一
我喜欢纯种的东西,纯种会产生真正新的东西。我的观点是,要产生新的音乐物种,率先提供很新鲜的东西给人类和其他物种分享。
后现代的拼贴其实是个组装的技术,不产生新的或原质性的东西。创新的路非常艰难,几乎无路可走。不要强迫人创新。更不要强迫人借鉴、模仿和拿来。
不管借鉴模仿拿来还是创新,都是个人的选择,只要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事情。创新就说是创新,拿来就说是拿来,两者不要混,这点要清楚就行了。
一座废屋,该倒就倒,该垮就垮,你硬要用梁把它撑起来,做什么?每时每刻都有灭亡的东西,每时每刻都有新生的东西,该灭就灭,该生就生。当然你也可用梁把它撑起来,一年小修,两年大修。要毁的人改变不了要保的人,要保的人也改变不了要毁的人。人本来就两类:一是创教者,二是传教人。
生活中面对很多选择,很多人生怕选错了一个就会影响一生,其实你做任何一个选择都不是你在选择,是必然的选择,也是你唯一的选择。
所有的价值都是一样,皇帝和守门人是等价同质,大象和蚂蚁是等价同质。是所有物种平均合力共同推动了宇宙和尘世的运转系统。没有谁高谁低谁多谁少。
雷声
我出生地在四川,四川是密不透风的盆地,空气凝滞。上海的空气很流动,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吹得也很友好。虽然我处在全世界最低海拔的大城市里,还是常常觉得自己飞翔在空中。
童年的想象当中,上海好像应该有巴黎圣母院那样的钟声,错落有致,在空中飘荡。我到了上海,这钟声一直没有飘下来。
我在雷雨中出生,雷会改变我的命向。2007年,一个巨雷,让我重生了。
那年,我来到了瓦拉纳西,瓦拉纳西在恒河的西面。那天晚上,岸边灯火通明,人山人海,正举行盛大的宗教仪式,这个仪式天天举行,据说已经持续几千年了。仪式相邻的两边正在烧死去的人,所有在这里火化,把骨灰撒进恒河里的人,不再受轮回之苦,直接进入天堂。岸边没有哭声只有歌声,生死一线。
瓦拉纳西圣城有数千个庙宇,岸边有很多敞开的小庙宇,很多人就裹毯子睡在那里。这种感觉很好,那边死人,这边歌舞,两边都有自己的规律,碰撞在一起,相安无事,该睡的还是睡着,绝对超脱。
同伴们约第二天一早去看恒河日出。恒河的东面没有建筑,一片广袤的沙,一直通向地球边缘,太阳就从那边升起来。由于一路劳累,第二天只来了一半的人。天还没亮,我们就摸黑上车,向目的地出发。
那天清晨我说出了五个预言。
车在黑暗中行进时我冒出了第一个:“去那么早有什么用,早晨又没太阳。”此话确实有违常理,当时正是印度的晴天季节,天气预报也是持续晴天。可我也没办法,那声音像是不受我的控制自己溜出来的。
车子慢慢向河边走,天渐渐亮了,我望眼出去,真还有点意外,是个不折不扣的阴天!可全车人并不甘心,心想到了那里会有太阳的。车到恒河时,已有人在水里沐浴。我们上船游了好一会,但天空仍没变化,看来今天是阴定了。正当大家集体沮丧时,我的第二个预言冒了出来:“不要悲伤,晚一点太阳还是要出来的。”话音还未全落,我自己都觉得此话毫无依据,像是安慰。
也真是奇怪,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一时间晴空万里,看来天气预报真没错。这条供万民喝、万民沐浴、万民洗衣、万民入天堂的圣河,在太阳的照耀下格外神圣。阳光从河面反射到岸边城市的墙壁上,色彩和光影非常诱惑,非常神秘。我对同伴说,“这景象太奇特了,可能有事情发生。”这算是第三个预言。
此刻同伴们在晴空下尽情游玩,与过往船只相互“哈罗”,完全不在意我说什么。
过了一会,感觉有一个不可知的力量在不断驱使我,让我向船上的同伴喊出了第四个预言:“赶快回,不然就晚了。”可享受蓝天和阳光的同伴们根本不理会我。
过了十分钟,预言变成了现实,岸边的建筑色彩越来越离奇。突然一下天黑了下来,有不规律的钟声响起。睡在岸边露天庙宇里的人们卷起被子狂奔起来,乱成一团,像个战争场面。
我们慌乱着划向岸,我刚踏上岸,一个劈头盖脸的雷从头打到脚,全身发麻,我被那个雷定在那里,不知定了多久,当我刹那间突然醒过来时,像是重生了。
我顶着风走向汽车,前脚刚跨上汽车,后脚就遭铺天盖地的倾盆大暴雨。雨刮器完全不顶用,窗外一片黑压压什么都看不清,厚厚的乌云没有停雨的意思。同伴们说这可怎么办,就算回到了饭店也回不了房间。此时我的第五个预言再次没听我的命令自己溜了出来:“我们到饭店就没有雨了。”所有的人都一齐异样地看着我。
也真是太神了,就在车子进饭店大门那一刻,时间凝固了,雨停在空中掉不下来,像有人拔下了雨闸。
我从未作如此的预言,那天在那个时空做了先知的代言人。是第四个预言应验时大家才相信的。中午我们将出发去另外一个城市,同伴们一致决议,这之前禁止我说话,马上要坐飞机了,他们怕我的第六个预言出口。
回到饭店后,所有人还在沉睡之中,我们就坐在大厅里安静地冥思,没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大堂开始敲钟,陆陆续续有客人下来吃早饭,整个大厅开始有人走动讲话。这时我忽然觉得是回到了现实中了,清晨恒河那一幕是多加出来的,像一个梦。若没有那段时间,我们和他们一样,在按部就班的循环生活之中,却不知还有另外一重天。这时有刚起床的朋友问,你们刚才去哪里了,我说,我们刚才去的地方显现神迹了。他们哈哈笑着,并不当真,坐下来盛稀饭、牛奶,开始了百年如一日的正常生活。
对他们来说,这段时间并不存在,永久地错过了,使我们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也许每一天都有一些我们不可知的东西在空隙里面需要我们去追寻,就像8月32日。
恒河有雷声,让我重生的那个清晨,就是我的8月32日。
空隙
我们所处的空间很狭窄,我们给自己竖起道道围墙,在里面过着每个月1日到31日正常的生活。
do与re之间有无限的空间,8月31日与9月1日之间有无限的时间,听觉和视觉之间有无限的感觉……偶尔有人发现围墙之间的空隙,把眼睛凑上去往里看,发现某些空隙之间的新东西。这些由敏感之人发现的空隙,即使发现了,也会被界定为局部的、次要的。
而我要说的是:这些空隙其实是无限广阔,无穷大,才是真正的整体。我们常规经历的理念和实践才是个体,才是真正的空隙,这是我的空隙说。1982年我的RD作曲法中的任意律将12个音中的空隙音推向无穷。这12个音如同恒河一粒沙,任意律是蔓延到天边的沙海。
完成《一上歌》,感觉好像自己是不劳而获。其实,是个体进入了整体,进入了原本就存在的大循环大运行中,天就是我,我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