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茶台前,洪铁军专注地盯着沸腾的水,等待我们造访。种种传说,为这个看起来更像个农民的书法大师,笼上了一层神秘而刁钻的色彩。洪铁军无疑是个创作高手,诸如《临多宝塔》、《临颜勤礼》等临帖作品中,纵使同样运笔,近于同样的结体,粗细对比不明显的点画,最终都能与原作相去甚远。他十几年来痴执的课题,是将帖学的圆畅通达与碑法的毛涩古拙按一定比例“调配相融”。这种在中国书法界达到独立高度的“求其在我”,使他在创作中流露出越来越多的“丑”,甚至丑得不可理喻,令人抓狂。时评人司马平邦如此评价:“当代书家里有他之功力者不多。”
“年龄大了,不再顺着一二三四五,而是相反的”
书画分“九品(正六负三)”:一品为画家,作品赏心悦目;二品为名家,作品蔚然成风;三品为大家,作品继往开来;四品为大师,凤毛麟角;五品为巨匠,五百年出一位;六品可称魔鬼,从未看到。有人将老铁视为四品,坐四望五。
记者:为什么要以3月1日在哈尔滨开小型展览的方式,为从艺45周年画一个句号?
洪铁军:我14岁开始学书法,从基本功到初步创作,到一点一滴参加展览、参加国展、当评委……人生大半光阴在写字上,艺术走到一定时候总要盘点的,句号不是非要结个点,是找一个新的点。
记者:人们对艺术作品做出不同审美反应,为什么你的作品能让人觉得“丑到抓狂”?
洪铁军:艺术里面,特别是纯粹搞艺术的人,其实并没有出名的想法,也不大想去搞什么理论。只因为艺术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会变得非常矛盾,不再是顺着一二三四五,而是顺着相反的。比方说我们愿意看潇洒漂亮的,年龄大了之后,就突然不大喜欢这个东西了,而是喜欢苍茫的,带有撕裂感的,艺术风格开始发生变化。古人把书法分成五品:神品、逸品、精品、能品和俗品。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漂亮的字都是第五品,而我认为现在学书法至少要到第四品。我们这代人能把年轻人培养到三品已经很幸运,这使好多看起来不起眼的作品好评如潮,早就把漂亮的字踩在脚下。但更多人对书法的评价还在四五品之间。
记者:那些带有撕裂感的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洪铁军:差不多写到15年以后。我最初看不起那种东西,就想不漂亮怎么能叫艺术呢?不美怎么叫书法?书法如果只为了写漂亮字,十年八年就够了。有人可以一辈子只追求漂亮的字,不往那边想,更不会那么去做。写了十年二十年,可能才会注意到那个苦涩的东西,意识到理想艺术的真善美里充满的悲剧色彩,喜剧背后都有悲剧的内核。这个苦涩,乍看真难看,摆在面前就是不入眼。别说写,看都不愿意看。可是学着学着就会发现其中的力道,古人的东西有的不漂亮,但很惹人喜爱,越走进去,越迷离,越神威。写字的力不取决于用劲,而是你在线条里有没有感受到力量。
“好价钱让人舒服,也有悲凉”
洪铁军丝毫不在意那些“普遍评价”,不在意纯粹艺术审美下的孤独宿命。他甚至不在意语言表达的能力越来越差。而他始终在意的是,如何在金钱、机会、名望面前,继续保持创作上的纯粹与自由。
记者:你的艺术最终回归群众,还是要达到业界的一个风评高度?
洪铁军:有人愿意选择生僻的东西,不回归生活,不回归民众。我不在意大多数人的评价,艺术真正的作用是启发生活的,而不仅仅是服务生活的。无论是拍得高价的作品还是给农村人家写对联,无关身份,都是技术达到的平易修为状态。那才是很舒服的境界,不用装腔作势。我不大会在一些场合谈艺术,艺术一定是平易。
记者:以前总讲,中国当代艺术被国外的评论家或收藏家的口味所左右。你觉得你的声名为他们的口味所成还是所累?
洪铁军:现在只能按照市场规律走,我们主观判断是不行的。艺术品走市场,跟经济发展、社会环境和艺术发展都有决定性关系。南方等量的艺术作品,价格可能是我的两三倍。
记者:你也会为这种事情苦恼吗?
洪铁军:也有,不是为了价格,是为市场苦恼。
记者:市场能否利用高价为你的作品至少找到一两个真正的知音?
洪铁军:真正懂的,会用交换的,用钱买的恐怕都不会是知音。好价钱让人舒服,也有悲凉。文化艺术成为商品后,利弊相关,似乎利大,但潜在的弊不小,很多艺术家最终会沉溺其中。比方说你苦练几十年,找那种苍茫与撕裂感,写的字虽好,但没有知音。我的学生中也有人为了生计去搞教学,可是一旦沾边,很快会发现不用苦练就可以得钱。真正能在艺术领域里常青,做到“知足”二字恐怕很难。
“厨子流派”
洪铁军当过厨子。这种特殊经历让他好比武侠小说里意外掉进山洞顿悟的高手,在悟到艺术中的“回味”境界后,最终愿意废掉所有“武功”,重新修炼。
记者:修炼了撕裂感,下一个烦恼是什么?
洪铁军:艺术有很多烦恼。我们研究的课题是书卷气和庙堂气的结合。这是最尖端的艺术实践话题,因为这两个本身是不容的。历史上不知道多少人想合,以为更好,都不大成功,艺术讲纯粹,一加就会不纯粹。我为什么要加呢?我已经用过去的30多年得到了帖与碑的大部分技巧,现在想的是把所有“武功”都废掉,只有废掉才能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现在基本上可以了,只是还要不断寻找它们之间的最好比例。
记者:所谓的“最好比例”是否只是一个艺术上所谓的“偶然”?
洪铁军:一个风格的追求想展现一种技术状态和人生状态。从技术到修为得非常好时,偶然就是惊喜。任何一个大家,他一生的精品往往出现在这种修为的偶然中,扑朔迷离,无法复制。即使穷困潦倒,他都不会把这种精品卖掉。
记者:是什么让你去坚持这种“合”与“丑”?
洪铁军:可能跟我以前做过厨子有关。我的启蒙老师王田有一天对我说,书法其实跟炒菜一样,酸甜苦辣咸有几味,小孩子一般喜甜酸,甜酸让人快乐,可是很容易被忘记,只有苦辣才有回味。
别太复杂,这是唯一的期待
一次去湖州,洪铁军偶遇一组雕塑:清末海派四大家之一吴昌硕挥毫创作,身边围着几个磨墨的小书童。他伫立许久,俯下身去,轻轻抱了抱小书童,突然非常感动。在他看来,艺术最终回归童贞。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一。
记者: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个书法大师。
洪铁军:文化人应该什么样?修为的状态越明显,人变得越童贞。到了那种境界,人是很美好的。我过去骗过钱,我指的是今天写个字要20元,明天30元,后天500元。那时我需要钱。后来我发现我身边很多这样的人出了事,这让我坚定一定要做个好人。人往往活的是后半生,苦苦经营一生,最终一死。我不在意生死,可是人一定要成仁。如果让我付出生命去换艺术,哪怕是吴昌硕身边一个小小的书童,只要能在大师的身边,我也是愿意的。
记者:你希望后人如何定义你?
洪铁军:一个人不能因为几点几点而成为什么人,人生是连续的,可能有些错误是反复出现的,特别搞艺术的人,这事情做错了就不做了,不是的,可能会重复错误,三五年,同样的情况会反复发生,只不过层次不同。人们都在给我找一个艺术走向背后的契机,其实都没有,我这个人没有那么多暴风骤雨和刻骨铭心。只是,坚守很重要,还谈不上操守。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打麻将,但是有些放纵。做艺术的人容易沉迷于一件事情很久,因为专一。专一带来思想意识上的沉静,这个静可以分为静和净,只有安静,才能干净。
记者:对你的采访呈现,还有哪些要求吗?
洪铁军:谈不上要求。不要太复杂,这是我唯一的期待了。
人物简介
洪铁军,笔名老铁,1955年生于哈尔滨。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书法艺术专业。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楷书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培训中心教授,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哈尔滨市书法家协会主席。